YAMARYO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厂荡「长安妖怪杂谈」(四十)

这章马平厂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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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于翠竹幽林里,一轮圆月蜿蜒出层层溶溶的缥缈散光,如薄纱如淡水,轻盈垂落,荡起千万点竹影叶闇,云线沾染着细碎的银光,时而收拢时而漾开,如同泛起雾色的鱼鳞,也好似寻常人家炊具里沉淀至底的一层水渍。


酸杏儿和青梅子用绸布包着,明凯伸手捡一个吃,放进嘴里咬开,味道涩到嗓子眼儿去,他呸呸呸三下全吐出来,抱怨说:“酸!”


“你尽是嫌弃这嫌弃那的…”童扬叹了口气,想到这几日他都吃这些东西饱腹,也没见吃出什么毛病来,怎么到了他这,却一文不值了一样,便道:“惯的你。”


说完童扬不再应什么,只是低头细心的将它们揣好,放进怀里,明凯见状便扬头,不在意似的说:“我去抓只兔子来吃,不比这强?”


知道他敢说敢做,真要放出去到山林间大展拳脚撒野一番,不要说兔子了,他恐怕连山精猛兽都能带回来好些子,童扬有些无奈,不过又庆幸他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起来,还如同往常那样张狂的跟忘了人形似的。


“咱们在这耽误了太久。”童扬道:“该回去了。”


他心里已有一番打算,心想不管后面会发生什么,好歹现在明凯还大大咧咧的站在自己旁边,他看起来不是很糟,只是有些狼狈,或许等他们回归往常那样的生活之后,一切都会顺理成章的返本还源,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光景可以从头来过,如同前几年,前几十年几百年那样。


就算。


童扬侧过脸看了眼还在纠结自己是抓小鸟来烤还是抓兔子来烤的明凯,他心想,生命这种东西真的那么重要吗,人类穷尽一生不过曲曲弹指几十年,去过的地方,看过的书,写过的信再长再多,也顶破天是短短几千里,几十卷,几百阙。


而他们生来就将这些时间拉长了无数倍,看过绿水青山和繁华烟云在千年的拉锯间,灰飞烟灭,也在半睡半醒之间,贪胜不知足的入世又出世,天性放肆,混迹人丛,将人类短暂的生命看做自己寻乐的消遣。


人间极乐,人间疾苦,千种滋味万般体会,谁又享用的尽呢,没有谁没有遗憾,不管是人还是妖,都会因生命中的遗憾和无悔,流下炙热的血和泪。


仿佛能看到,长安城里犹是盛世,游人如织,川流不息,贴花油布百余张,琉璃青瓦绕千户,姹紫嫣红,滚滚红尘,好似春日里碧绿深潭边缤纷的落英,又宛若豆蔻少女头上珠翠上平添的孔雀花钿。


这样想来也不免感伤,可好在明凯还在小声嘟囔,他跃跃欲试只等童扬发号施令,可任由他跳上跳下,身子骨都热乎了,童扬也不说他要兔子还是要鸟,只说他们该回去了,回长安去。


明凯便回头瞧他,这一眼里,只觉得童扬这些日子瘦了一大圈,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给他渡了层轻薄的纱,让他看起来如同隐没在水墨画里,骨皮都泛着淡淡的青白色,有一种虚弱的病态,宛如朝生暮死的蜉蝣,像宫阙里盈盈上升的缕缕烟篆,快要化作明灭的月华。


也想的明白,这本是他受难的时刻,身体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那就回去吧,虽然我肚子很饿。”明凯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他揉了揉肚子,然后皱着脸把酸梅青杏全塞进了嘴里,心想先委屈一下下,回去了有的是吃的,到时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童扬点点头,又说:“咱们先去大慈恩寺。”


“唔,猫崽儿还在琴妖手上呢。”还有这一茬儿。


“前些天小平还专程来帮忙了,还有洞天水府的韦朕。”他说着,合什念咒,俄倾,脚下卷起一阵疾风:“咱们应该去向人家道谢。”


“为什么?”明凯拧起眉毛,他发誓他早忘了自己上一次登门道谢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他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安排。


童扬沉吟:“他们对你我,恩重如山。”


说完这话便将此先的事尽数说给了明凯听,然后一路乘着风,衣袂被吹的飘荡,在通明夜色里,疾行了出去。


未几,便到了那高塔之下,不等明凯暴力捶门,童扬翻手扬起只巴掌大小的桃花鹤,扶摇直上,到了塔顶,不大一会儿,那绰约秀丽的琴妖便迎了下来。


他见果真是童扬,极高兴,心想这俩货总算是福大命大,菩萨保佑了。


“上来坐啊,楼上瞧着月亮又大又圆,好看的很。”


抵不过琴妖盛情,童扬也被说动,大难不死见到谁都觉得亲切,尤其是眼前这老友,跟他作伴的这几年间,每次见面都无话不谈,便回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神色极度端庄严肃的明凯,商量说:“来吗?”


“你就好跑。”明凯心想怎么这人见谁都生龙活虎的,跟小孩儿一样贪图玩乐,可见他眉眼见都是期待,跟你讨糖吃似的,又觉得不依他不行,边说:“随你随你。”


于是人家俩个好朋友头也不回的往塔上去了,童扬低声问说:“司马老贼不介意吗?”


平野绫笑着眨眨眼说:“他全依着我呢。”


言辞里有意无意的也像孩童在炫耀,童扬听了笑起来,心想他俩这样真好。


阁楼上其实位置不大,可这地儿没前几天那翻形形色色的热闹,鼠妖跑了,书妖回去了,胖胖的河神也溜回了自己的洞府,那古色古香的书壁下,一方木案,几卷竹简,红烛熏笼,袅袅青烟,芬芳馥郁,连那面如冰霜的剑魂也在这样的缱绻之中,显得柔和如画卷。


平野绫将小七抱出来交还给童扬,他本想直接给明凯,可明凯整个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完全没搞懂自己该如何在此定位,僵硬的立在童扬后面,仿佛乡下来的土包子刚进城。


“明凯,你找个地儿坐吧。”童扬伸手拽了拽明凯的衣服,又绕到背后推了他一下,然后他看了看司马老贼,点头略示叨扰之歉意,司马老贼见了也颔首回礼,虽然他一直一言不发,但免不了抬眼打量了明凯一番。


平野绫心想,最近这破地儿也算是蓬荜生辉了,长安三巨头的历史性会晤都在这,或许日后能成为文人骚客才子佳人的游历圣地也说不一定呢,不过他默默希望明凯和韩金对上之后,那好斗的天性不会激荡出他们的战斗欲望来,毕竟这地儿可真是经不起折腾了。


可明凯没有要变身的意思,韩金也收回了自己目光,王强行不见王的用短暂的“哼”来表示对于对方的不屑,然后同时扭头,草草结束了这次首脑会谈,四个人均是挪了挪,攒了攒,最后坐定,面面相觑,不太自在。


“要不要打麻将!”平野绫心情倒是很好,他心想只要明凯没有掠夺领地的意思,那么韩金必不可能先行寻衅,他很相信童扬能拉住明凯,没什么负担感之后他觉得今天会是个好日子,四个人刚好凑成一桌麻将,你瞅瞅,多好。


“诶,你有牌吗?”一听到麻将童扬整个人都精神了,那劲儿大的,看向平野绫时,那眼神儿直的可以用目光如炬来形容,明凯心说这倒霉玩意儿真的没出息,人类的玩意儿就那么吸引他?


“当当当当!”


那牌是透明镂空花雕的,里面全是玻璃勾的花纹,好看的很,童扬羡慕说他的牌都是自己刻的,木板到现在还没拾掇完,平野绫则很大方,表示随时可以约摊,只要凑够人随时随地都可以酣战。


明凯和韩金没话可说了,一个开始逗猫,一个低头看书,他俩都不会玩牌,尤其是明凯,基本就是乱来,次次给童扬点炮,他本不是有意,却被平野绫大喊说他们俩串通起来一个送另一个走,输了之后扭头就跟司马老贼告状,说你也要给我点火啊!


韩金皱着眉毛,说实话他不太懂怎么给平野绫出老千,只能出牌时不停的问那娇纵的琴妖说:“你要什么?”


要什么给什么。


明凯都看傻了,他低声问韩金说:“你这么惯他啊?”


剑魂沉默了一会儿,可能在考虑怎么回答,最后又打了一轮下来,平野绫成功和牌,嘚瑟着把小小的金锭揣进袖子,见他心满意足了,才说:“没办法。”


“没想到,没想到。”明凯摇摇头,他突然觉得跟司马老贼聊一聊,还是挺有意思的,其实早在司马老贼来到长安之前他就听闻过这把古剑的名号,那些山野间的小妖们爱传司马老贼不解风月只闻琴音,说的就是他身边那总跟着一把琴。


“什么?”司马老贼一脸严肃,他没想到能和明凯这样没什么目的性的闲聊。


“妻管严我真第一次见。”


明凯如实陈述,话一说出来,平野绫和童扬都是一愣,童扬赶紧拍了他俩下,瞪他说:“说什么呢?”


“实话啊……”他伸手按住童扬的手,心说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词儿啊。


韩金还在判断这算不算明凯主动挑衅,可不等他区分清楚,平野绫就拍案而起了,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惯了,面对明凯也毫无惧色:“怎么说话呢!这难道不该叫真爱,真爱你懂吗?只叫人生死相许,懂不懂?”


即使这样也是三分驳斥七分炫耀,童扬心想小平这样司马老贼不可能不喜欢,他那么生动活泼,又聪明体贴,怎么说话都讨人喜欢,果不其然,韩金一点也不生气,他甚至站在平野绫这边,为他点了点头。


一琴一剑,早已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作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又是羡慕又是觉得莫名伤感,童扬下意识反手握住了明凯的手,却发现明凯握着他的劲儿远比他想象中的大。


接下来就有些心不在焉,更往后半夜去,不由自主的魂不守舍,牌打了几圈下来,四个人都收手了。


小七睡了,明凯也半困,韩金又开始阖眼打坐,俩位老友还各揣心思,俩人对看一眼,翻上窗台去,并肩坐着。


远处巍峨的皇城灯火通明,朦胧的月色隐去了龙衔宝盖的飞檐雕梁,复道夹城,合欢绮窗,玲珑宝铎,此时此刻在天边一轮圆月的包衬下熠熠生辉,俊逸绝伦,天地笼罩在一片云霓彩翠之中,塔下长街回廊里,形形色色的妖怪们穿梭在繁荣的鬼市之中。


万物绵延,生机勃勃,是另一番盛唐。


童扬看着一切,又好像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将眼神投了出去,平野绫叹了口气,说道:“月亮圆了,十五快到了。”


“是啊,人间团圆夜。”


“又要热闹起来了,人味儿真重。”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今年团圆了还有明年,年年都有月圆这一天,一样的花团锦簇,一样的对酒当歌,长安的繁华是落不尽的。


“中秋的时候我想回去一趟。”


“行啊,明凯怎么样?”平野绫担心的是这个,他心想尽管明凯这家伙是怪物,但是那玩意儿没了,光靠韦朕那不知道有没有效果的东西真能给他把命捞回来?


童扬说:“眼前瞧着像是没事儿了,往后,就不知道了。”


言罢他低头攥紧了自己的衣服,手上使劲好像能把什么情绪都憋回去,他不敢多说一个字,也不能承认自己心里没底儿,不该让小平为这些事烦恼。


“管他呢。”平野绫道,他看了看童扬,又扭头看了看四周的一切,这塔,这街,这皇城,然后说:“咱俩该有些日子没下下棋喝喝茶了。”


“是有些日子了”童扬道:“发生了很多事。”


“后悔不?”


“什么啊…”


“是不是心里痛的要命,后悔没早点爱上他?”


见童扬不回答,平野绫便接着说:“你真傻。”


“你知道我刚认识韩金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个哑巴,我心想完蛋了,要跟这样的一个妖怪作伴真是为难死我了,可后来,我觉得我一秒也离不开他。”


童扬笑起来,他说:“你俩真好,未来那么多日子你也不会离开他了。”


“没他不行对吗?”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给童扬听。


可童扬听了,发了片刻的呆,才说:“是啊,没他不行。”


“行了,那明凯可不能死,总得想想办法。”平野绫顿了顿身子,接着抱起胳膊,然后开玩笑似的说:“毕竟这一命是韦朕那家伙给他续上的,韦朕我最知道他了,在你面前装英雄,回家躲被子里悔得肠子都青了,人都得哭瘦一圈八成气死了,说什么‘这宝贝儿玩意儿居然这么轻易就给明凯那个混蛋了,我恨’之类的……”


童扬看他戏演的登样,忍不住捂脸笑起来,心情轻松了些许。


“这样吧,只能委屈委屈我了。”平野绫正色,作出一个决定来,童扬问他怎么了,哪里委屈,平野绫便叉起腰来,噘嘴道:“得让韩金把他那个小话痨找来问问,我直觉那吞了不知道多少卷书的小妖精,总能说出点什么来的。”


童扬听了便点点头,他心想若真要寻到些方法出来是再好不过,若千方百计都试了,也杯水车薪无能为力,那也如平野绫说的那样,管他呢。


他心想有道是,春来乱水间,夏时垂杨柳,秋里飞花落,冬临檐上雪,四时更迭,千秋万象,他与他俩人,若有时间,再能携手看尽这一遭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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